闯入“主流社会”的盲人商磊:我比你们看到的更多
“商磊,光明磊落的磊。”这是盲人商磊自我介绍时惯用的开场白。
幼时一次高烧他的视力逐渐萎缩,之后全盲;16岁那年,他拼尽全力逃离山村,学会推拿按摩,挣的第一笔工资就用来购买盲杖与收音机,终于得以接触更广阔的世界。
当年被村里人看成“废人”的商磊,和妹妹商春松,最终都走出小山村,各自努力奋斗出一方天地。
从小,妹妹就是他的眼睛,长大后,成为中国女子体操队队长的商春松,又给了商磊很多积极的影响,客观上促使他去变成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一个盲人,独自去长沙、广州、香港等地,“看”到了更多,想得到的也就更多。生活不只是挣钱而已,他想要平等,渴望被平视,他列下了一长串的待实现清单,在不断的奔波与拉扯中,不仅是为自己,也为更多视障人群、甚至残障人群找到了生活更广阔的可能性。
2021年12月3日,是第30个国际残疾人日。如今31岁的商磊,庆幸当年的自己没有认命,一次又一次地走在了人群的最前面。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谨以此文,问候所有的残障朋友们。
坐滑翔伞完全暴露于空气中,还能用耳朵真切地捕捉到空气流动的声音和风的声音,风本来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但我能感受到风,这种感觉美妙极了!
——商磊自述
文-高旭
编辑-流落南方
内容总监-吴薇
商磊坐在餐桌前,拿起手机,将扬声器靠近耳朵,听朋友发来的文字信息。
他全神贯注听着手机里朗读信息的声音,时而点头,只是他的眼球,呈现近乎浑浊的深灰色。若不是放在一旁的盲杖,乍一看很难发现商磊是盲人。
服务员把菜放在桌上,他摸索着找到筷子和碗,我把菜夹到他碗里,告诉他五个菜摆放的大致位置。但他多数时候只夹面前的两盘菜。
“盲人吃饭,会不会把菜送到鼻子里?”
这是几年前他上网时遇到的网友提问,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回答。
关于盲人的生活,很多人不了解,甚至没有想象空间。从2010年开始,商磊就在自己的QQ空间、贴吧分享日常生活,科普他们如何使用读屏软件玩手机,“你们正常人能玩、能用的东西,我们盲人也是可以的。”
商磊今年30岁,在长沙的一家推拿按摩连锁店上班,是高级技师。
高级技师就意味着更高的薪水。这份手艺为他赢得了不少稳定的客户,每个钟他能得到大约50元的提成,从中午忙到半夜,腿脚、手指都是酸痛的。
但这收入,确实让他感到知足。毕竟,再往前15年,他是被家乡村民贴上“残废”标签的人。
张家界的山村老家是这样的情况,90年代还未修好下山的水泥路,去赶集先得走一小时山路下山,再等载客的农用车装满人,颠簸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集市。
“太偏僻了,大家基本没去过城里,也不知道有盲校。”学龄时,他是搭着同学的肩膀走路去学校,靠听课完成了小学课程。
村里人经常对他父母说:你儿子是个残废,你们要管他一辈子啊。
“废”是他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字眼,村民们脱口而出的话,现在想来他们只是很真诚,是一种惋惜情感的自然流露。但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年幼的商磊接收到的是来自全村的恶意,村子本就小而闭塞,关于“残废”的言论仿佛循环播放,在他心底里催生出仇恨,甚至“产生了一些黑暗的想法”。
为了让儿子不是个“废人”,父母试遍各种土方法,但商磊的视力并没有好转。后来,父母还生下一个女儿,比商磊小5岁,他们希望两个孩子长大后能相互照应。
这个女孩,就是后来成为中国女子体操队队长的商春松。她四五岁能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我长大了,要照顾哥哥和爸爸妈妈”。
那段时间,她就是商磊出行的引路人。不留神踏入水坑里,妹妹虽责怪他不小心,但还是帮他把鞋子刷得干干净净。
2003年,听从亲戚的建议,活泼好动的商春松去永顺县学体操,妈妈跟着前去陪读。次年,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父亲也去外地打工。
亲人逐渐离家,失去陪伴的商磊感到孤独,“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被留在老家的商磊,由姑妈照料日常生活。
商磊不再上学,养了一头黄牛。牛去哪吃草,他就被牛绳带到哪,然后等着牛吃饱。
“真的是绝望啊”,那是一种眼前看不到光,心里也没有“未来”的日子。
“有时候觉得我这一辈子,就像他们说的,真的废了。”
按照村里人的想法,瞎子就该以算命为营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活法。
商磊的微信头像
商磊没有以算命为生,转机发生在2006年,在城里打工的亲戚告诉商磊可以学按摩。
这是从未听过的新鲜事儿,于他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商磊赶紧卖掉养了3年的黄牛,拿着2000元去吉首市一家街边推拿店学手艺。
那时,商磊渴望出去,也渴望学门技术养活自己,不给家里添麻烦。
彼时的吉首,半小时推拿只需12元。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商磊跟着店老板彭师父学指法,师父按腿,他就摸索跟着按腿,一天下来,手指酸痛不已。但这不算什么,最大的现实问题是沟通,商磊一口村里的土话,顾客听着实在是费劲。
学徒3个月,商磊开始独立做工,随着技术的上升、客源的稳定,每个月到手工资能有1800元左右。第一笔工资,他给自己买了盲杖和收音机,这是他接触外界最重要的工具。
有了手艺,商磊开始拼命挣钱。“就憋着一口气挣钱,他们说我是废人,我就急着想证明自己不废,偏要让自己过得好。”
离开山村的一家人,散落在各地,各自谋生。“那一年我们都出来了,爸爸在东莞打工,我做按摩,妹妹进入了湖南省体操队。”
在商磊去吉首学按摩这一年,商春松被选入湖南省体操队,开始了在长沙的训练生活。
两年后,具备了生存技能的商磊从吉首来到长沙工作,一家人再次团聚。有了按摩这门手艺,商磊轻松找到新工作,周末还能带妹妹去烈士公园玩玩,一起吃个饭,偷偷塞给她零花钱。
随着商春松参加的比赛越来越多,她在体操界逐渐崭露头角。到2010年8月,正值全国体操锦标赛举办。商磊在央视新闻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商春松。他才意识到,妹妹出名了。
一方面,商磊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小时候领着他走遍山间小道的小女孩早已长大,现在成为中国体操队的队长。
同样的,他也心疼妹妹,她获得的成就越大,背后所承受的辛苦也就更多。作为家中长子,本应撑起这个家庭,照顾全家人的生活;现在看来,反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代替他扛起了所有。
这个落差感、歉疚感、无力感,逐渐填满胸腔。
商磊朋友圈截图
娄烨导演的盲人题材电影《推拿》于2014年上映,这是大众首次在电影院里认真观看一群盲人的生活。正像电影里所展示的,除了推拿店老板沙复明性格外向张扬,其他人大都寡言内向。
推拿店里,商磊的其他盲人同事们下班后回宿舍,保持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状态,他们沉默,不轻易敞开内心世界,日子过得小心谨慎。盲人出门,就意味着危险,除非没得选,否则大家都不出去。
但商磊恰恰相反,他热衷于探索外界,热爱旅游,朋友们称他为“长沙活地图”;他喜欢帮忙,经常用自学的法律知识和亲身经验为朋友们解决麻烦。
《推拿》里有句画外音:盲人们一直拥有一个顽固的认识,他们把有眼睛的地方叫做主流社会。
“主流社会”里的规则条由看得见的人编写,却用来约束“主流”和“非主流”社会的所有人群。
前几年,大部分盲人名下是没有银行卡的,他们很难办理一张只属于自己的银行卡——流程中“签字确认”这一必要环节,盲人无法签名。
商磊正是在办理信用卡时,卡在这里,没法点击“下一步”。
在他阅读过的《民法通则》里,第十六条是“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不能办理银行卡”。需要办理银行卡的盲人均已成年,且无精神障碍,是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他们和正常人唯一的差别,只是视力障碍。
向湖南省银监局和银行行业热线投诉无果后,商磊请律师把这家银行告上法庭。很快,双方庭外和解,问题得到解决。银行不仅给商磊办好了信用卡,并一个月内在长沙各个网点安装上专供盲人使用的解码器,从这时起,长沙的盲人无需签字也可以顺利完成办卡流程。
正常人看不见盲人的需求。盲人生活中必需的大部分权益,都要靠自己去争取。
在商磊的自述中,2014年起,他发起成立长沙盲人交流会,鼓励盲人伙伴们努力生活,自强自立;搭建“湖南盲人信息通达微信平台”共同探讨和解决盲人在生活中遇到的障碍;推动全国首届盲人多元就业研讨会召开;参与长沙地铁线路无障碍设施的体验调查;为大学里的视障新生提供培训,帮助他们掌握定向行走的技能……
随着参与公益事件的增多,商磊的曝光度也逐渐提高。
2017年,商磊被评为湖南省第四届残疾人自强模范;2019年5月,商磊被评为张家界市残疾人自强模范,回到家乡做巡回报告会。
老家的村庄沸腾了,他们忍不住夸赞,“有出息了”。村里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农田被占、邻里矛盾等,他们也找商磊支招,他们觉得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有想法”。
2018年3月,商磊出席张家界市第六次残疾人代表大会
“最好是找个看得见的女朋友,能照顾你,要是两个人都看不见,怎么办?”
父母心底最大的心结,其实是他的个人问题。
但商磊不希望是这样。他明白父母的担忧,“如果结婚就是为了找个人照顾我,那我肯定是不同意的,我不想被当作弱势的一方,这不是平等、稳定的婚姻。”
他理想中的婚姻,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而是两个人双向的付出。
这些年,商磊频繁出入民政局。不过,大多数是为别人的婚姻忙碌。
一对盲人情侣带齐了证件到民政局,因无法签字而没法登记,工作人员要求监护人到场协助签字。他们叫来了惯于与“主流社会”人群打交道的商磊,商磊说,“我们盲人是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无需监护人到场。他们没有精神障碍,年龄也合规了,为什么不能办理呢?”
次数多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误以为商磊是婚介所老板,而且是盲人婚介所。
商磊这样解释他的热心,“因为不忍心看到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两个人,被这些死规定拆散。”
这是有案例的。商磊的另一对朋友,在民政局登记时被要求双方监护人到场签字,这本就是不被家长认可的一桩婚事,等他们来后,民政局工作人员随口说起“这两个人都看不见、以后怎么办哟”,话音一落,双方父母怎么也不肯签字,走了。
商磊自己的婚姻维持了7年,去年结束。
他认为是性格不合。“我太外向了,休假时我就喜欢到处走走,喜欢旅游,还要参加很各地的公益活动,她很抵触这些,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希望我不要去做这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事情。甚至,她连家庭聚餐也不喜欢。”
他理解前妻的心态,毕竟大多数视障人群都是如此,是自己太不一样了。
婚姻期间有件事对两个人打击都很大,前妻怀孕32周时,产检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很有可能也是盲人。
一想起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可能重复自己的命运,两人同意了医生引产的建议。
“我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还能感觉到一个生命在动,等医生注射进药物,慢慢就没了动静,那一下,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的回忆,残忍而痛苦。两人的情感,因为孩子的离去而逐渐消逝,再没恢复。
至今,关于这件事的很多想法仍会在商磊脑海浮现,“可能盲,其实也有可能不盲,不生下来就不知道这个概率。我后来想通了,医生的建议是出于正常人的看法,他觉得盲人在现实中太难生活了,但是我们,不也这样活了三十年吗?”
2019年,商磊与视障伙伴一起试乘长沙地铁四号线
在中国,大约有1800万视力障碍人士。
但商磊问,“你在街上见到过几个盲人?”
每去到一个新的城市,他都要出门走走,体验当地的无障碍设施便利程度。但香港,依旧是盲人眼中对他们最友好的城市,当地无障碍设施可谓是全球领先,即使对第一次到访的商磊,出门的畅行程度也远超他生活十来年的城市。
2016年,商磊去参加由香港残障青年组织的公益交流,在这里,他多年的追求开始转变。
旺角的一家茶餐厅里,商磊吃完饭起身去排队买单,被身后的大叔提醒“不要插队”。商磊感到抱歉,“我对大叔说不好意思、我是盲人看不见、不知道自己插队了,但大叔很生气地告诉我,我进店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是盲人,但是在店里大家吃饭都是平等的,不能因为我是盲人,就有优先权,就可以插队。”
商磊当时很震惊,他没有因为被斥责而生气、内疚。这一次,他感觉到被“平等对待”了,这种奇妙的感觉,比别人因为他是盲人而处处谦让他,更值得欣喜。
在长沙,商磊走在路上,盲杖敲到了前边路人的脚。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怒气,那一句斥责才说到一半,对方见他是盲人,便迅速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晓得你是盲人嘞。”
有道歉,但心里也不会感到很舒服,毕竟是自己抱歉在先。
盲人学会赚钱不是难事,去争取该有的权益也不麻烦。他意识到最难实现的,反而是来自“主流社会”的平视,“我想要的,不是优待,而是平等对待。”
2017年9月29日,湖南省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商务委员会第三十二次会议通过了湖南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办法。商磊对其中的一条存在异议:“……优先就诊、检查、取药、住院,并按照有关规定减免费用。”
在他看来,减免费用已经是对残疾人群体的可靠保障,就医流程没必要享受优先权。“都是来看病的,谁生病了不着急?我们不需要优先。”
回看自己成长的过程,商磊觉得,妹妹给了自己很大的动力。
在妹妹商春松眼里,她从未觉得哥哥“看不见”是一件需要避讳的事情。不管是向体操队的队友介绍家人,还是接受媒体的采访,她都大大方方说起自己的盲人哥哥。
商磊的心理落差就是在这样潜移默化的过程中突然想通了。既然妹妹从未嫌弃自己的盲人身份,那自己更不能放弃自己,必须得加倍努力,除了要挣更多钱,更要关注残障人群,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走向”主流社会“中去,帮到更多人。
但是,在追求平等权益的路上,不论多麻烦、多难搞的事情,商磊从未想过用妹妹的名字,来加速解决的过程。
“我们俩,是公私分明的。”私底下,兄妹俩聊的都是小事,哪里好吃、哪里好玩,“这才是我们最关注的东西。”
2017年12月,商磊在天安门前留下了自己的游客照
“当盲人做正常人的事情不再是新闻时,才叫平等。”
看了太多新闻,商磊这样总结。
“我们必须要走入到社会大众的视野中,每个盲人都走出来,都跑出来,身边的人常常能看到我们这些视障群体,那我们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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